这篇文章用来纪念我爸。
很少写关于父亲的文章,可能是年味渐浓,年前的某天我想起了这个男人。一个人如果哪天离开这个世界,没有另一个人为ta真心哭过一遭,这样的人生该有多可怖。不知道我爸出事那会儿,有没有人真正为他哭过。这个生命体或许就这么没了,他的一生到底值不值得过?如果最后也被儿女遗忘,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呢?
印象里,我常常在过年期间写些什么文章。也不是什么忆苦思甜,大概家庭不幸福的人儿在过年里总是煎熬的。内心酸楚时,容易写内容。
我爸有四个兄弟,至于有多少个姐妹,我其实也没搞清楚。他们那代人,女人家嫁到几十公里外的邻村都算远嫁了,姐妹嫁出去之后往来就比较少。其实应该是穷,彼此都走不起亲戚。经济状况好些以后,大家感情也疏远了。我妈那边,同理。因此,我们家没什么拜亲戚的烦恼。说回爸爸的兄弟,也就是我的伯父、叔叔们,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,基本上都是三个以上的孩子,孩子又有孩子。爸爸的爸妈,也就是我的爷奶去得比较早,他们四兄弟很早就分家了。早些年过年时还会聚在一起吃饭,互相给孩子红包,后来就不怎么亲近了。大概所谓亲人,就是陪你走过一程。
我妈和我爸是相亲认识的。说起来挺不可思议,他们只相了一面就嫁过来了。第一次见面就是相亲场所,第二次见面就直接婚礼上了。据说那时候的夫妻很多都是这么成的。我爸那会儿跟人合作碾米机,人家拿带壳的稻谷去碾米,收取一点儿加工费;家里也养着几头大肥猪,父母健在。看上去确实是家境殷实。谁知我妈嫁过来后不久,我爸就退出碾米机,也把大肥猪给卖了,说是还债。那时候办婚礼,亲戚们上的份子钱,最大的是10块,很多都是五块、三块的。穷的时候连电费都交不上。我妈说,那时候是真穷。我们这一代人,对穷困的记忆已经开始淡忘了。
我爸作为老三,混的是最草的那一位;还好我妈能干,早早出去打工,省吃俭用供我上完大学。顺便说一句,我妈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妇女;而我是村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大学生。在农村,人情关系是很赤裸的,村民的势利眼跟城里人比,只能说有过之而不及。大概是家里混得比较水吧,我们家在村里可谓是受尽白眼。而我妈,又是二婚外嫁过来的,小时候就各种流言蜚语。在封建保守的彼时,我爸或许也承受了不少压力。在压力面前,有的人把它当做奋斗的动力,有的人则被现实击垮。我爸就是后者,懦弱是我爸的性格底色。
说起过年,我有好些关于我爸的记忆。
小时候家里过年,最让我烦恼的就是拜祠堂。我们从年三十到年初二,每天都要带上贡品去拜。后面到正月十五的这段时间,每天都要去祠堂上香。这个任务自然是家里男丁才有资格去做。
拜祠堂这档子事儿,弟弟是不大情愿的,大部分时间是我跟着我爸一起。年三十这天,大家都主要搞年夜饭,很多人都是中午才来拜祠堂。我爸爸是典型的社恐,为了避免见更多的人,我们会尽可能地早去。通常,我妈天都没亮就会跑去集市买菜,准备这两天的物资;我爸照旧出门,不知道干什么去,差不多时间就回来喊我们起床跟他一起去拜祠堂。鸡也杀好了,要供奉的贡品都准备妥当。爸爸挑着担子,我提着蜡烛、纸香的袋子,一路无话,各怀心事地踏上去往祠堂的路。
祠堂没什么人,总算松了一口气。我爸紧绷的脸上也舒展开来,话也多了,恢复了往日的碎碎念,指挥我拿蜡烛、拿纸香,他则按照规矩摆好贡品,插上筷子、给祖宗斟酒。待万事妥当,我爸便开始他虔诚的祷告,希望老祖宗保佑,来年好彩头之类云云。不久,就有了第二家、第三家跨入祠堂门槛,但不碍事,我们已进入烧纸香、点鞭炮的环节,这意味着我们快要结束这祭奠,准备跑路了。
这里插个题外话,是关于比较的。拜祠堂这件事,是对祖宗的一种纪念,也是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的体现,但被搞成了比较的舞台。读者朋友可能不知道的是,我们家过年过节烧的鞭炮,都是我妈一手编制的。她会提前到爆竹厂批发一批鞭炮物料回来,自己在家里编织,这样会比较省钱。这是农村妇女的智慧。我爸是很瞧不上我妈编的鞭炮的,总觉得不够响、不够长。每次拜祠堂收尾的时候,挂鞭炮总怕被人瞧见,觉得不好看,所以他老是指挥我们小的去挂骗炮。但就算没人在边上,声音长度也能看出鞭炮大小。哎,里边多的是比较的学问。
社恐的我爸,害怕跟人打招呼、唠嗑。祠堂里的攀谈,无非就是谁家的鸡比较肥,谁家孩子在哪儿工作、挣多少钱等等。言语中,都是比较。小孩子的我们比较的内容不大一样,我们比的可能是新衣服、红包大小。那时候还不懂,现在想想,大人的世界其实是很残酷的。
我对我爸并没有太多美好的记忆,毕竟我在他身上并没有得到很多的爱。记得很小时候的某个晚上发高烧,我爸自行车载我到镇上,结果半路差点把我落在路上;记得小学时候的某一年过年,他车我上街,拧不过我给我买了两个头花;六年级那会儿,我妈就离开家外出打工,我不得不和我爸相处,不得不突然长大的辛酸;记得那时晚上睡不着想妈,眼泪啪啪地掉,我爸在外屋呼呼大睡;记得我和弟弟联合起来把他的水烟筒劈开,他回来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;记得上初中时候的某个傍晚,要赶晚自习,他嫌我动作慢,呵斥着抢过饭锅淘米的那双手,粗黑粗黑的劳动人民的手…
长大之后,我爸就很怕我,我俩的沟通也很少。他的离去,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。我在梦里,常常会回到故乡,回到那个遥远的小村子,偶尔也会梦到他。随着年龄渐长,开始体会到人家说的乡愁滋味,然后网购老家的小吃。
我想我从来没有理解过这个生命体。人生阅历上来之后,多少知道生活之不易,现实对人的倾轧。我想跟他说声“谢谢,过年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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